第50卷第3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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JournalofSichuanNormalUniversity
ꢁ
SocialSciencesEdition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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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23年5月
Vol50ꢀNo3
Mayꢀ2023
“感情”和“理性”之间:
吕思勉的民族主义论
王应宪
ꢃꢃ摘要:民族主义是近代中国重要的社会思潮之一,也是影响中国近代史学发展的主要因素。新史学家吕思勉
承袭了中外民族和民族主义理论,从中国历史情境中理解民族问题,探寻民族主义的思想因子及其演变脉络。他
从“西来说”转向“中国本部论”认识汉民族起源,以文化为民族的根柢分析中华民族的特征,运用“同化论”、“外力
压迫论”阐述中华民族和中国民族主义的发生发展。在民族的“感情”和历史的“理性”之间,吕思勉本诸“史事之
真”立论民族历史和民族主义,从而追求“真正的历史”。
关键词:吕思勉;民族;民族主义;真正的历史
DOI1013734ꢄjcnki1000-531520230709
收稿日期:2023-02-16
基金项目: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“中国近代大学史学系的形成与嬗变”(22BZS114)的阶段性成果。
作者简介:王应宪,男,安徽滁州人,历史学博士,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,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史学史,
E-mailꢅyxwang@historyecnueducn。
0世纪初以来中外学术交流日渐频繁,五四启蒙思潮之后,西方社会科学理论蜂拥而至,民族主义伴随
2
西学大潮涌入国门,并和中国本土的民族意识相互激荡,转化成为现代民族国家建设的思想资源。这一从西
方舶来的社会政治理论,也很大程度地促成了历史学者的认知和创作的变化。从民族主义视角讨论近现代
的史家与史学,成为近些年学术界的新取向,涌现出比较丰硕的成果。作为“现代中国四大史学家”之一的吕
思勉,在其等身著述中对于民族和民族主义问题多有关切,考察其民族思想以及民族主义理论的来源、观点
以及中国民族主义演变的认识,有助于进一步理解吕思勉的学术精神及其价值。
一ꢃ民族主义理论的来源
吕思勉的学术以专精而博学为特色,在传统旧学多个领域见识精湛,而且博采西方现代社会科学理论,
汲取社会学、人类学等新学说检讨中国的历史文化,“在广泛研究社会科学基础上治史”①。顾颉刚点评吕著
通史,就称其从社会科学立场解释中国文化制度,“极多石破天惊之新理论”②。就吕思勉民族主义理论来源
而言,既承袭了梁启超的民族主义思想,对英国学者约瑟·伯尔拿《民族论》的观点也多有取鉴。
在中国历史上,民族主义的思想因子延绵已久,植根于儒家经典《春秋》、三礼的“华夷之辨”,已然蕴含着
鲜明的民族意识。章太炎就曾指出:民族主义是先民遗存,其根性在太古时代就已潜在,只是到了今日乃始
发达③。新史家梁启超致力“欧西思想输入之导引”,为国人引入了近代民族主义观念。1902年,他发表的
《新民说》,定义“民族主义”为具有共同民族、言语、宗教、习俗之人集成的共同体,寻求独立自治、组织完备的
①
②
③
吕翼仁《回忆我的父亲吕思勉先生》,《历史教学问题》1998年第2期,第44页。
顾颉刚《当代中国史学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,第85页。
章太炎《驳康有为论革命书》,《章太炎政论选集》上册,中华书局1977年版,第194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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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应宪ꢃ“感情”和“理性”之间:吕思勉的民族主义论
政府,“谋公益而御他族” 并且称今日世界是“民族主义之世界”,一国以其固有特性而立足于天地之间,
感之于地理,受之于历史,胎之于思想,播之于风俗”②,欧洲的发达和世界的进步均因民族主义所冲激磅礴
①
;
“
而成。为了适应清季民初的社会革命,抵抗外部帝国主义,梁启超主张养成中国所固有的民族主义,建设民
族主义国家,以挽救危亡时局。在“史界革命”中,梁启超更是揭发了民族因素之于历史研究的特别价值,主
张“民族为历史之主脑”,历史的性质和精神,是叙述数千年来各种族“盛衰兴亡之迹”以及“所以盛衰兴亡之
故”③。在批判旧史学的弊病恶果后,梁氏提倡在国史创作中借助民族主义养成“对于朝廷而知有国家”的国
家思想,从而消除旧史学知朝廷、不知国家的弊端,写成供给现代国人资鉴的“理想的中国史”。所谓“适合于
现代中国人所需要之中国史”,指的是以中华民族原住民混合醇化、政治组织分治合治及中外交流为重要项
目,说明中国民族的发展轨迹、各民族关系、民族文化以及在人类全体上的位置及其特性④。作为梁启超思
想的追随者,吕思勉对梁氏学术政论颇为推崇,自述“粗知问学,实由梁先生牖之,虽亲炙之师友不逮” 其
通史、断代史及专史论著更是实践了新史学思想,运用社会科学的方法研究历史,关注于民族、民族史问题,
从中国历史进程探寻民族主义的思想因子及其演变脉络。
⑤
,
就域外资源而言,英国学者约瑟·伯尔拿的民族理论对吕思勉的影响最为直接。1930年,上海民智书
局推出伯尔拿《民族论》的刘君木译本,是书系统分析了民族的概念、因素、起源发展,以及民族与国家和大同
主义、国际主义关系等问题。吕思勉称其“理论颇为正确”,“读之亦极有益”,并推介为研究民族问题的“首
读”参考书⑥。在1940年代撰写的《中国民族精神发展之我见》一文中,吕思勉又转述了《民族论》第二十三
章《民族主义、爱国主义与战争》中的“过去的冲突纷争,不是民族主义之过,而是不奉行民族主义之过”语
句⑦,言称“论民族主义的人说得好:‘民族斗争之所以剧烈;非民族主义之过,乃遏抑民族主义之过’”⑧。伯
尔拿“外力逼迫之为民族的因素”说,更成为吕思勉以“外力压迫”解释中国民族主义演变的理论依据。
二ꢃ从“西来说”到“中国本部论”
讨论民族主义的发生,自然绕不开民族起源问题,而这一议题在近代知识界却众说纷纭。如同梁启超
1
905年
《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》一文所说,炎黄遗胄“果为中国原始之住民,抑由他方移植而来,若由移植,
其最初祖国在何地,此事至今未有定论”⑨。然而综合各方意见,可以概括为“外来”和“本部”两说,又以蒋智
由、刘师培、丁谦等所附议的法人拉克波里源出巴比伦的“西来说”最占优势,也为一般讲述中华历史文明者
“奉为圭臬”ꢆꢇꢈ。对于汉族是由他处迁来,还是发端于中国本部,吕思勉有着长期的关注和思考。其1920年
代撰写的《白话本国史》倾向于“外来说”,将于阗河上源的昆仑、阿母河流域的大夏看成汉族居住地,认为汉
族“似”居住在葱岭帕米尔高原一带,进入中国所走路线“大概”是新疆到甘肃,言称:“‘汉族西来’,现在虽没
有充分的证据,然而蛛丝马迹是很多的。将来古书读得更精,古物发现得更多,再借他国的历史参考,一定可
以大为明白。”ꢆꢇꢉ值得一说的是,吕思勉这一时期虽然偏向“西来说”,但言辞中“似”、“大概”等不确定表述,却
也显现出历史学者立论的审慎态度。
到了1930年代,随着历史研究的深入,加之考古学新发现,吕思勉对汉族起源问题的认识发生了变化,
由“西来说”转向“中国本部论”。1934年,为中等程度学生编纂《中国民族演进史》讲义,吕思勉考证了《山海
经》、《穆天子传》的成书时代以及后人掺入作伪的事实,提出中国民族的“西来说”“绝不足信”,至于从南方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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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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⑥
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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⑨
梁启超《新民说》,《饮冰室合集:文集之四》,中华书局1989年版,第4页。
梁启超《论教育当定宗旨》,《饮冰室合集:文集之十》,第60页。
梁启超《新史学》,《饮冰室合集:文集之九》,第12页。
梁启超《中国历史研究法》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,第6ꢊ9页。
吕思勉《辩梁任公<阴阳五行说之来历>》,《论学丛稿(上)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1册,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,第330页。
吕思勉《中国民族演进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5册,第290页。
约瑟·伯尔拿《民族论》,刘君木译,上海民智书局1930年版,第113页。
吕思勉《中国民族精神发展之我见》,《论学丛稿(下)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2册,第688页。
梁启超《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》,《饮冰室合集:专集之四十一》,第10页。
ꢆꢇꢈ缪凤林《中国民族西来辨》,《学衡》1925年第37期,第2页。
ꢆꢇꢉ吕思勉《白话本国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册,第7ꢊ8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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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、印度等处迁徙而来的说法“更无证据”,并且根据可靠典籍的古史事迹,结合考古发掘的成果,以为“中国
民族,居于中国土地之上,为时已极悠久”①。同一时期的修订版《中国民族史》,吕氏讲明其认识转变的原
因:“予昔亦主汉族西来之说。所立证据,为《周官》郑注。谓古代之祀地祇,有昆仑之神与神州之神之别。入
神州后仍祀昆仑,则昆仑为汉族故土可知。自谓所据确为雅言。迄今思之,郑氏此注,原本纬候。纬候之作,
伪起哀、平,亦在西域地理既明之后。虽多取材故记,未必不附以新知。则其所言,亦与《山海经》、《穆天子
传》等耳。据此议彼,未免五十步之笑百步也。”他参照神话传说、地理环境等因素考察民族的起源后指出,汉
族是最初组织中国国家的民族,“语言、习俗、文化等,皆自成一体,一线相承。凡世所称为中国民族者,皆以
其能用此种语言,具有此等习俗、文化而言之也。此族初居黄河流域,渐向长江、粤江两流域发展”②。
在现代新史学眼光下,1940年代的吕著通史变换了历史叙事的取径,试图从“文化的项目”和“依据时
代”两方面讲述民族国家数千年的盛衰和社会状况。吕思勉主张从茫昧古史中“追求民族的起原,实当求之
于考古学,而不当求之于历史”;在谈及中国民族的由来问题时,他检讨此前“中国民族自西方高地而来”的西
来之说,“根据实在很薄弱” ;又依据河南仰韶以及辽宁、山东、浙江等地的考古新发现,论述中国的早期文
化可以分黑陶、彩陶为代表的东西两系,中国民族自古介于南北两个民族间,而且是东方文化的主干。到了
新中国初期,吕思勉依然呼吁研究者充分发掘并运用最古的史料,“摧陷廓清”受西洋史学家影响而发生的中
③
国民族西来之说的误解和偏见④。
三ꢃ文化———民族的根柢
在《中国民族演进史》中,吕思勉比较系统地阐述了民族史的知识和基本理论,尤其是点明了文化之于民
族的意义。在他看来,民族是以种族、语言、风俗、宗教、文学、国土、历史诸要素作为客观条件,在此基础上发
生“共同的文化”,进一步产生民族意识,最终形成了相互团结的集团。其中,文化是民族国家形成的核心特
质。民族源于文化而发生,“一民族,就是代表一种文化的。文化的差异不消灭,民族的差异,也终不能消
灭”⑤。文化是关乎国家、民族形成发展的一大关节,“国家、民族之盛衰兴替,文化其本也,政事、兵力抑末
矣”⑥。一言以蔽之,如其通史著述所言———“民族的根柢,则为文化”⑦。
文化是民族的根柢,这一理念贯穿于吕思勉的历史著述。吕著通史从社会经济制度、政治制度和文化学
术方面讲述国史,围绕婚姻、族制、政体、阶级、财产、官制、选举、赋税、兵制、刑法、实业、货币、衣食、住行、教
育、语文、学术、宗教十八类展开,分篇叙述中国历史上各种文化现象。晚年任教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,吕思
勉打算撰写一部中国通史,并《拟编中国通史说略》,依照社会发展情势讲述国史大势,仍将民族作为中国历
史发生的首要问题,包括汉族及其他民族的分布地域和进化程度⑧。从某种意义来说,上述通史实践及构想
完全是以民族为中心的文化史。下面一段吕著通史“绪论”中的文字,颇能代表作者对于从部族走向国家、从
民族文化走向世界文化的认识:
(我国)自古代林立的部族,进而为较大的国家;再进而为更大的国家;再进而臻于统一;更进而
与域外交通,开疆拓土,同化异民族……今者世界大通,前此各别的文化,当合流而生一新文化,更
是毫无疑义的了。然则一提起文化,就该是世界的文化,而世界各国的历史,亦将可融合为一。⑨
对于“民族国家”问题,吕思勉认为,当今世界并没有真正单纯的民族国家,由最初民族发生追溯国家历
史的发生,可以发现一个确定不移的道理,即“一个国家建立之初总是以一个民族为主体,然后渐次吸收其余
诸民族”;中国并非单纯的民族,而是融合诸多小民族而成的世界上最大的民族国家,在汉族之外,又有以居
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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⑤
⑥
⑦
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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吕思勉《中国民族演进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5册,第224ꢊ226页。
吕思勉《中国民族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5册,第13ꢊ14、8页。
吕思勉《吕著中国通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2册,第245ꢊ246、244页。
吕思勉《中国通史提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5册,第386页。
吕思勉《中国民族演进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5册,第215、219页。
吕思勉《<中韩文化>叙》,《论学丛稿(下)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2册,第950页。
吕思勉《吕著中国通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2册,第244页。
吕思勉《拟编中国通史说略》,《中国通史提纲五种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5册,第402页。
吕思勉《吕著中国通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2册,第10ꢊ11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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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应宪ꢃ“感情”和“理性”之间:吕思勉的民族主义论
住方位命名的“夷蛮戎狄”等少数部族①。至于中华民族内部各民族的融合,汉族是中华民族的“主体”②,
代
表了“文化的重心”,各民族间的互融互通以同化为作用展开,其间又以文化为内在动力,同化的过程表现为
“以文化的势力为前驱,以政治的势力为后盾”,政治顺着文化的方向自然、感化地进行,而非勉强地、压迫地
进行,中国的民族国家的造成是以文化的势力陶冶、团结民族,而以政治的势力组织国家,以为之藩卫③。从
这一视角理解中华民族的发生,吕思勉强调中华民族的卓然立于世界的特殊性:“惟我中华,合极错杂之族以
成国。而其中之汉族,人口最多,开明最早,文化最高,自然为立国之主题,而为他族所仰望”。在各民族交往
融合中,“汉族以文化根柢之深,不必借武力以自卫,而其民族性自不虞澌灭,用克兼容并苞,同仁一视;所吸
合之民族愈众,斯国家之疆域愈恢”④。吕著通史讲述汉民族同化其他民族,也表现出以汉民族为中心的历
史叙事,中国在地理上自成为一个文化区域,以黄河、长江两流域为文化的中心,中国文化扩展的路径,即是
“
汉族恃其文化之高,把附近的民族,逐渐同化,而汉族的疆域,亦即随之拓展”⑤。
就整个中华民族的对外关系而论,则关乎中国和外部世界的往来互通。在世界还未到达大同之境、文化
未能划一之前,世界各民族国家以文化为特征,而且有着明显差异。吕思勉引述英国思想家罗素的观点,提
出中外文化的优点分别是“科学方法”及“合理的生活观念”,两者的不同在于:前者探寻事物的真相和法则,
关注人和物的关系;后者讲求修齐治平之道,注重人与人的关系。为了复兴中华民族,应当对域外的科学文
化抱持开放姿态,“尽管无条件接受西洋人的科学”;与此同时,为保障人在世界上生存的权利,又须具备相当
的“民族自卫的武力”,即“他人要妨害我的生存时,我们自然也不能不迫而自卫”。中国文化过于注重人与人
的关系,表现出“宽容”、“伟大”的特色,又因其忽视人和自然的关系,使得自然科学不发达,制驭自然的能力
不强,“因其过于宽容,不注意于人为的侵害,所以武力衰退,有时要受异族的压迫”,因此,在和西洋文化接触
过程中,需要谨慎对待的是:西洋文化习惯对付自然,制驭自然的能力极强,“有时对于人,亦视之如物,足以
为自己发展的障碍的,亦不免当作物,把他来排除;所以其侵略性质亦颇甚”⑥。
在民族文化、世界文化的一元或多元问题上,吕思勉认同多种文化并存于现实世界,其间有着共同的原理,
文化的传播性质以及人类与生俱来的“求善之性”和“相爱之情”,使得世界各种文化交流互织、互有关系⑦。各
民族文化本身在或急或缓、一息不停变化,并且逐渐趋于共同,走向大同之路的“世界的文化” ;然而未到达大
同之境以前,“文化相同的人民可以结为一体,通力合作,以共御外侮”,这也是民族国家形成的原理⑨。基于上
述认识,吕思勉主张,世界大同是未来社会的高远理想,“现在世界上各种特殊的文化,都是将来大同时代文化
的源泉。我们要尽力于大同,要尽力于全世界,对于本族的文化,就不可不善自保守,发扬光大”;从当下最切近
处入手,则“民族主义,在今日是值得提倡的,而且是必须提倡的。只要不过分限于偏狭”ꢆꢇꢈ。这里所说“偏狭”的
民族主义,是指自恃本民族是“世界上最优的民族”,以“强人从我”姿态甚至“武力强迫”,以侵略他民族而达成
所谓“宣传文化的使命”ꢆꢇꢉ。吕思勉以为,民族以文化为特征,文化的侵略引发民族危机,那么,“天下最可怕的,
是文化侵略”,“独有文化的侵略,则使你自己忘掉自己。自己忘掉自己,这不就是灭亡么”ꢆꢋꢇ?
⑧
抗战初期,一些国人被中华民族受到帝国主义外力侵凌现象蒙蔽,流露出民族衰老不可复振的悲观情
绪。如宋念慈所言,近百年来我国由于缺乏以历史教育唤起民族意识的努力,一旦和西方文明接触,“国人昔
①
②
③
④
⑤
⑥
⑦
⑧
⑨
吕思勉《白话本国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册,第7、54页。
吕思勉《吕著中国通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2册,第244页。
吕思勉《中国民族演进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5册,第221、244页。
吕思勉《中国民族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5册,第12页。
吕思勉《吕著中国通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2册,第265页。
本段均引自:吕思勉《中国民族演进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5册,第283、288页。
吕思勉《吕著中国通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2册,第10页。
吕思勉《中国民族演进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5册,第286页。
吕思勉《吕著中国通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2册,第244页。
ꢆꢇꢈ吕思勉《中国民族演进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5册,第285页。
ꢆꢇꢉ吕思勉《中国民族演进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5册,第219页。
ꢆꢇꢋ吕思勉《中国民族演进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5册,第281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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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自尊自信之心便急剧衰退,以致造成今日国难日深的局面”①。《申报》刊发书评谓:“在我国现在提倡民族
意识和发动民族解放战争的时期,民族史之类的书是非常需要的。中国人必须明了中国民族的起源、演变、
混合的成分,过去立国的光荣、文化的构成及现在的分布和生存状况,然后才能引起爱好我民族的心情,因之
增加了求民族解放的决心和力量。”②以冷峻论史见长的吕思勉,于《中国民族演进史》末章批评道,“近来有
人,因中国一时的衰败……竟怀疑到中国民族的能力。甚而至于有人说:‘中国民族,已经衰老了,不可复振
的了。’这真是妄自菲薄了”;进而赞扬中华民族文化的伟大,“我民族居于此土之久。这一片土地,好一片适
宜于发生高等文化的土地,我们利用它,已经好几千年;现在此种文化,正要发扬其光辉于世界;亦惟有我民
族,最适宜于改进此文化,扩大此文化”;最后呼吁全体国民保持“民族的自信力”,“鼓起民族复兴的勇气”③。
吕著通史末章《革命途中的中国》坚持抗战必胜的信念,“非努力打退侵略的恶势力,决无可以自存之理”,国
人应对民族复兴抱有“一百二十分的自信心”④。
四ꢃ民族“感情”和历史“理性”之间
“民族主义是国民活力的源泉,其发展的情形自然更值得追溯和检讨”。吕思勉立足本土历史文化脉络,
以自西徂东的民族主义理论,引述伯尔拿《民族论》“外力逼迫之为民族的因素”说考察中国民族主义演变,指
出,“民族是世界上早就存在着的,民族主义却必待近世才发达;这就可见得民族主义的发达有一个客观上必
要的条件,那就是外力的压迫” ,民族主义受异族压迫而起,“外力虽为外的条件,而实是民族构成重要的条
件” ,肯定外力在民族自觉意识发生、民族主义觉醒中的关键作用。他认为,中国自宋以后“因异族的压迫,
而引起了全民族的觉醒,替民族主义,建立了一个深厚的根源”,民族主义由萌蘖而成长⑦。1935年的《论民
族主义之真际》以及五年后发表的《中国民族精神发展之我见》两篇文章,吕思勉集中讲述了中国民族主义发
展轨迹。他将中国民族主义的演变分为四个时期:上古至秦汉为第一期,此时代多民族杂居神州大地,中原
汉族向四方扩展,“因文明程度的独高,并不虑异族的压迫”,所以民族意识亦很模糊,“民族主义植下了一个
根基,但其发荣滋长,则还有待于后来”;第二期为五胡乱华,彼时汉族和“异族”冲突对立,矛盾虽染,未极深
刻,民族主义已经萌芽生产;第三期为女真进占中原时代,“女真的歧视压迫,而汉族的民族主义遂于此时形
成。民族主义鲜明的旗帜,无过于尊王攘夷之论。……中国的民族主义实至宋而后形成”;第四期是近代西
力东侵以后,西人东来与国人的隔阂颇深,“五胡乱华以来,中国屡受异族的压迫,民族主义渐次萌芽,而未得
正当发展的途径,遂至激而横决”⑧。
⑤
⑥
中国民族主义至近代达到一个高峰,特别是鸦片战争以来,中华民族遭遇外部强敌的轮番欺凌,“四夷交
侵,国家民族,都有绝续存亡的关系,可谓危急极了”⑨。吕思勉从民族的应对态度出发,提出五口通商以来
是中华民族“受外力压迫的时代”,戊戌变法以至1930年代则为中华民族“受外力压迫而起反应的时代”ꢆꢇꢈ。
民族危亡时刻,先进分子以民族复兴为志业,疾呼在民族主义发达的时代,“中国当其冲,故今日而再不以民
族主义提倡于吾国,则吾中国乃真亡矣”ꢆꢉꢇ。“九一八”事变后,抗战的局势愈发急迫,日本的侵略将中华民族
推向亡国灭种的险境。中国的民族主义因“外力之胁迫”,在谋求生存和独立的对外抗争中发展为最强劲的
一股社会思潮。如顾颉刚所言,“强邻肆虐,国亡无日,遂不期而同集于民族主义旗帜之下”ꢆꢇꢋ。彼时历史学
①
②
③
④
⑤
⑥
⑦
⑧
⑨
宋念慈《民族主义的历史教育论》,《浙江省中等教育研究会季刊》1936年第5期,第46页。
寄一《读<中国民族史>》,《申报》1937年8月5日,第14版。
吕思勉《中国民族演进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5册,第288ꢊ289页。
吕思勉《吕著中国通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2册,第380页。
吕思勉《中国民族精神发展之我见》,《论学丛稿(下)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2册,第685、680页。
吕思勉《中国民族演进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5册,第219页。
吕思勉《吕著中国通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2册,第337页。
吕思勉《中国民族精神发展之我见》,《论学丛稿(下)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2册,第680ꢊ683页。
吕思勉《吕著中国通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2册,第50页。
ꢆꢇꢈ吕思勉《中国民族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5册,第283页。
ꢆꢇꢉ蒋百里《民族主义论》,《蒋百里全集》第1卷,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,第35页。
ꢆꢇꢋ顾颉刚《<禹贡>学会研究边疆计划书》,《史学史研究》1981年第1期,第66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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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应宪ꢃ“感情”和“理性”之间:吕思勉的民族主义论
者为了适应对日抗战的舆论斗争和民族解放事业,“或者从历史上民族斗争的光荣史迹来鼓励抗战的信心,
或者从历史上民族败类的卖国阴谋来提高对投降分子的警惕性”①。在此情势下,“自度终不能为纯儒”的吕
思勉,论学愈发讲求当世的实用,历史著述关怀民族、国家和现实社会。唯其特别之处在于,在民族的“感情”
和历史的“理性”之间,吕氏仍坚守追求“真正的历史”本位。
吕思勉强调:“各种学问,皆须求得正确之事实,然后归纳之而得其公理,史学亦犹是也。”②论学以求得
真实为前提,历史研究尤其如此。1920年,为沈阳高师所作历史讲义,吕思勉以“科学的眼光”和“正确之事
实”为治史要事,将求得史事的真实作为历史研究第一步,然后从正确的事实中“观众事之会通”,归纳寻求公
例③;同时期的《白话本国史》也将“科学的眼光”和“考据之学”看作治史的最紧要之处,尤其是由考据方法获
取“正确的事实”④。上述治学理念也真切反映于其民族和民族主义的论断。在《中国民族演进史》序文中,
吕思勉曾说,讲民族历史不能抹煞史实真相,讲民族问题不能隐讳以往的矛盾和冲突,应当“忠实叙述”汉族
及各少数民族关系⑤。以此,吕思勉批评传统史学以历史激励爱国、爱种族,存在“蔽于偏见,致失史事之真”
的谬误以及“明知非史事之真,而故为矫诬”的愚民惑世⑥。在爱国爱族的“感情”和历史研究的“理性”间,吕
思勉一方面肯定“借历史以激励爱国家、爱民族之心,亦确是一个很好的办法”,同时强调凡事总有一个适当
限度,“用之太过亦有弊”,以历史为中介宣扬爱国主义、民族主义,须恪守“感情与理性,须相辅而行”原则,不
能“昧于事实的真相”,偏重感情而抹杀理性,过度掺入民族主义情绪,过于拔高本族与贬抑他族,应当运用
“
真正的历史”克服由于“矫揉造作的历史”所产生的民族主义误用的弊病⑦。吕思勉曾因《白话本国史》岳
飞、秦桧的评价陷入诉讼案,有人指控吕著“诋毁岳飞,乃系危害民国”,而作者坚持治史求真未曾退却。晚年
反思此事,他依然坚称,“欲言民族主义,欲言反抗侵略,不当重在崇拜战将。即欲表扬战将,亦当详考史事,
求其真相,不当禁遏考证”⑧。
事实上,上述吕思勉有关民族主义和史学关系的论述并不乏同道者。1935年,化名“疑”的作者,就批评
“以历史学为民族主义的丫头”,将历史学作为工具鼓动民族复兴运动的“民族主义的历史学”,即“表扬过去
民族历史的光荣,以鼓动民族复兴运动”,赞同“在国难严重的现在,我们应该尽量揭发中国历史的真相,使国
人得以鉴往知来;必要的时候,为应用起见,固然也可以特提中国过去的真正光荣历史,使民族增加自信力”,
然而历史学完全是讲求客观的学问,“我们需要一部客观的历史,做我们良好的镜子;我们不需要凹凸镜,使
我们的影子模糊”⑨。历史的研究自当以敬畏历史、尊重史实为前提,避免“凹凸镜”所显现的变形画面,由
“平面镜”所得真实而客观的影像求得历史的真价值。
总之,作为西方近代思想史上的术语,民族主义自然有其特别的指向和内涵。自民族主义传入国内,成
为近代中国重要的社会思潮之一,也影响中国近代史学的发展。新史学家吕思勉不仅承袭了中外民族和民
族主义理论,而且还从中国历史情境中理解民族,探寻民族主义的思想因子及其演变脉络。他从“西来说”转
向“中国本部论”认识汉民族起源,以文化为民族的根柢分析中华民族的特征,运用“同化论”、“外力压迫论”
阐述中华民族和中国民族主义的发生发展。其间,吕思勉不为民初知识界的时风所拘囿,在民族的“感情”和
历史的“理性”之间,以“史事之真”立论民族历史和民族主义,以“真正的历史”克服民族主义误用之弊,表现
出一个历史学者自立自得的气象。
[责任编辑:凌兴珍]
①
②
③
④
⑤
⑥
⑦
⑧
⑨
叶蠖生《抗战以来的历史学》,李孝迁编校《中国现代史学评论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,第282页。
吕思勉《整理旧籍之方法》,《论学丛稿(上)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1册,第293页。
吕思勉《沈阳高师中国历史讲义绪论》,《论学丛稿(上)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1册,第204页。
吕思勉《白话本国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册,第5页。
吕思勉《<中国民族演进史>序》,《中国民族演进史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5册,第213页。
吕思勉《史籍与史学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8册,第20页。
吕思勉《历史研究法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8册,第58ꢊ59页。
吕思勉《三反及思想改造学习总结》,《论学丛稿(下)》,《吕思勉全集》第12册,第1229页。
疑《论所谓“民族主义的历史学”》,《惠兴女中》1935年第3期,第3ꢊ4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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